我最近住的这个地方位置很偏,从公交车站到公寓的路窄且少有路灯,晚上八点半以后把我往那一扔,我分分钟脑补10万字凶杀小说。公寓是有班车的,不过我经常加班赶不上,于是很多时候,我都要坐“蹦蹦”回去。
但上上周的某天,我加完班回家,下了公交才发现——完了,身上没现金。
当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,附近没有ATM机,我抓着钱包瞅着路边一溜“蹦蹦”干瞪眼,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。这时候有人招呼我:“喂,要不要坐车啊!”
我循声望去,一辆比其他电动三轮都要高的“蹦蹦”印入我眼帘。“蹦蹦”旁边站这个穿黑色羽绒服戴棉帽的高个儿男人,正一边吃烤肠一边盯着我看——老实说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又白净的“蹦蹦”师傅。
他年轻的样貌让我燃起了一点点希望,我走过去跟他说:“我没有现金了,微信或者支付宝付款成吗?”
他三两口把烤肠吃完,伸手一拉门:“成啊,上车吧!”
我没动。
我不动是有理由的,因为这位师父一拉开“蹦蹦”的门,我就知道它为什么比别的车都高了——底盘高啊!让我踏脚的地方都到我的腰了。
在这里要给没坐个电动小三轮的朋友科普一下,一般的电动小三轮地盘都比较低,车厢是从车轮处开始包的。拉开车门,抬脚弯腰,人就钻进车厢里面了。
但是面前的这辆“蹦蹦”呢,整个车厢是架在车轮上方的,而且没有踩脚的地方,看上去特别不友好。
见我没动,年轻师傅便问:“怎么了?”
“……你这底盘也太高了……是让我爬上去的节奏啊。”
谁料师傅立刻反驳我:“高吗?不高吧,是你腿短。”他说着,把我轻轻从门口拨开,一抬腿踩上车厢边沿,刷一下就爬上去了,“看!”
“……”我沉默了一会,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脸和故意伸直了跟我显摆的大长腿,“那你现在是想我去前面掌把?”
他灰溜溜地跳下来,小跑着回前面司机的座位了。
——如果不是没现金,我才不要坐你的车!大长腿了不起啊(╯‵□′)╯︵┻━┻!
用“蹦蹦”的速度来计算,从公交车站到我的公寓有10分钟的距离。大抵是感受到我对他那两条“大长腿”的敌意,开车之后,大长腿师傅开始找话题跟我聊天了,他说:“不好意思啊,我们这车跟别人的不太一样,这车是我和我姐自己改的。”
“你们还会改车呢?”
“嗯,这车是我们家自己的。”
“哦……我以前没坐过。”
“以前都是我姐姐开,她晚上8点就回家了。”
“这么早?”我有点吃惊。
他从驾驶座的小窗回头睨了我一眼:“妹子,不是只有你一个女的觉得回家太晚有危险的。”
——我突然对这个年轻的师傅产生了一点好印象。
“蹦蹦”又开了一段,我主动开口问:“你们姐弟俩一起开这辆小三轮吗?”
大长腿师傅说:“不是,我白天要上班,这两天才出来开夜班。”
“需要钱?”
他又从小窗回头睨我一眼:“嗯,我妈病了。”
话题一下子沉重了,车里安静下来,我们都没再说话了。
这之后,我连续三四天都加班,每天下了公交,都能看到那辆比别的车都高的“蹦蹦”停在路边。“蹦蹦”是没有车牌的,可这一辆就是用这种特殊的姿势让我辨别了出来。既然如此,我就干脆专挑这辆车坐。
打交道的次数多了,我跟大长腿师傅就聊得多了起来。
从聊天中我得知,他们家就是昌平区的北京人,上面有个姐姐,高中毕业之后就在工厂打工,父亲早亡,母亲开小三轮送货。后来母亲身体不太好,姐姐就把小三轮改了“蹦蹦”替她开。这两个女人披星戴月,日月操劳,把大长腿师傅供进大学,他白天的工作地点是北五环的写字楼。
我听他说他家的情况,答了一个“哦”,他就笑起来,说跟我还蛮好聊的,我问“你遇见过不好聊的人?”他说是啊,他有次跟一个年轻女孩这样说,对方一脸惊讶地反问:“什么,北京还有你这样的人家?”
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。
还有一次,我们聊到爱好。我问他:“以前晚上不开三轮的时候你做什么?”
他说他玩游戏,又问我做什么。
我说我看看小说,或者自己写一写。
他说她姐姐也很喜欢看小说,以前上学的时候也经常写一些,虽然他并不喜欢看。
我说,既然如此可以让她在网上写连载啊,多少还能赚一点。他沉默了一会跟我说:“她出了学校就再没写过东西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不知道……大概是觉得再怎么写都没用了吧。”
时间到了上星期。上星期的某一天,我难得卡点下班。下了公交往班车点走的时候,一眼看到了那辆特别的“蹦蹦”。我看了眼时间,放弃班车走了过去,终于见到了大长腿师傅的姐姐——其实说是大长腿师傅的妈,我也是相信的。
大长腿师傅的姐姐,头发短而凌乱,眼角有深深的细纹,笑容热情而憨厚,皮肤粗糙得厉害,我很难相信她才33岁。
她的弟弟,大高个,大长腿,眼睛又大又亮,性格有点嘚瑟,开着电动小三轮,就给人一种“这种人怎么会做这个”的荒谬感。
而她,小矮个,胖而撞,有着跟弟弟相似的眼睛,爱笑又健谈,开着小三轮,却让人觉得“她就是做这个”的和谐感。
他们明明是一个家庭里出来的孩子,年纪只差五岁,却有那么大的差别。
我的心里不太舒服。
小三轮启动之后,姐姐开始跟我聊天。当我告诉她我认识她弟弟之后,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,滔滔不绝地跟我讨论她英俊而优秀的弟弟,夸他“越来越懂事”“特别的贴心”,她跟我讲,本来这次妈妈治病急需要钱,她是想嫁人、用彩礼充医药费的。她跟以前工厂里的一个师傅处了五六年对象,对方“有点爱打麻将但是个好人”,不介意她家拿不出嫁妆,还愿意给5万块彩礼。但是她弟弟不同意,说那人是个赌棍,不值得托付一生,让她不要拿自己的后半辈子开玩笑,钱他可以想办法。
“又懂事又知道疼人。”她这样点评自己的弟弟。
我却想多听她聊聊她自己的事,问她:“听说你也喜欢看小说啊?”
她变得安静起来。
我对她说:“其实你可以在网上写小说,写得好编辑会跟你签约,以后也能多少赚一点。”
她憨厚地笑起来,摇着头说:“我哪会写啊!一个开三轮的写小说,哪有人看啊!”
“可是在网上,别人不知道你开三轮啊!”
“不管别人知不知道,我都只是个开三轮的呀。”她笑着答。
她发自内心地觉得,她就是个开三轮的。
但并没有谁“就是个开三轮的”,没有谁说开三轮的不能写自己的故事……我脑子里转过很多自发图强改变命运的社会报道,张了很多次嘴想鼓励她,但一直到下车,我都什么也没说出口——她看上去,竟然这么知足快乐。
付钱给她的时候,望着她的笑容我对她说:“你跟你弟弟关系真好。”
她说:“哈哈,我弟弟懂事。”
我暗暗给自己鼓劲儿,问她:“如果你当年能继续读书,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吧?”
“我读书没什么用的!”结果她对我说,“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啊!”
我低下头,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公寓的大门。
然后时间就到了今早。
我早上是不做班车的,一般会选择步行、穿过一段铁道去公交站。步行的路上会走一段弄堂里的小路,小路两边都是住家。今天经过的时候,发现大长腿师傅正蹲在一个小门的门口抽烟。
我停下脚步跟他打了个招呼,天光下看到他有点憔悴的脸色和嘴边的胡茬。
我问他:“你家住这啊……最近晚上没去开三轮?”
他说:“我妈病房离不开人。”
这时我听见他身后的院子里有奇怪的响动,垫脚一看,一个没见过的男的正在跟大长腿的姐姐一起倒腾那辆“蹦蹦”。
我问:“这是干什么?”
大长腿师傅说:“他说要把车的底盘调低一点,这样好上人。”
我又问:“他是谁?”
“姐夫。”
我压低声音问:“喜欢打麻将那个?”
他抬头看我一眼。
“不是不愿意吗?”
大长腿师傅狠狠抽了一口烟说:“我妈住院费得结。我姐收了他5万的彩礼。”
我们俩面对面没吭声,行色匆匆的行人从我身后快步走过,我也要去上班了。
我又看了一眼院子,决定跟大长腿师傅道别,于是我说:“其实这样改一下也挺好……以后坐车就方便了。”
大长腿师傅在地上捻灭了手上的烟,他低声说:“这车是我跟我姐一起改的。”
“我去上班啦,回见。”
“嗯,回见。”
我们这样道别,然后分开。
我们心里都知道,以后我们未必能再见到。因为那辆特别的“蹦蹦”不会再比其他的高,在深夜路边的一溜“蹦蹦”里,我再也找不到属于大长腿师傅的那辆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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